红 狼
艾 扎 著
上
你乘坐的那辆红色轿车刚出现在山桠口,我就意识到了,尽管当时我牵着那头可爱的小羊———措,站在一片潮湿的洼地上专心看着它吃草,而山桠口位于我的右侧———正南方向,但我还是意识到了———它仿佛一只红色的山鹰从天上俯冲而下,它鲜艳的身影一下照亮了草原。我把目光移向山桠:山鹰已经降临大地,整片草甸像绸缎一样展开在蓝天白云下,狼毒还没有发红,而格桑花早就开过,绿中泛黄的植物是大地唯一的色调。神鹰变成了一头耗牛,沿着起起伏伏的公路朝北驶来。醒目的是,车窗里竟飘出了一条白纱巾,它被风吹动着,成了一缕细细的云。它又像车身上长出的一只小翅膀,它扇动着,飞舞着,转眼就来到了我身旁。就在这时,那雪白的纱巾嘀溜飞走了,红色轿车“吱嘎“一声刹车,停了下来。
车子后门一开,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她就是你———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小姑娘。
“我的哈达!我的哈达!”你仰望着天空急切地喊着。
怎么?你放飞的是一条哈达?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牵着措走向你。
两个大人———看来是你的父母———他们下车来安慰你。可你仍然仰望着天空,晃动着脑袋,用目光寻找着哈达。
广阔的天空一尘不染,根本不见什么哈达。
你流下了泪,口中还在念叨着:“我的哈达!我的哈达!”
我站在一旁看着你。你怎么会有一条哈达?我感到奇怪,你们的车子刚刚进入藏区,哪儿来的哈达呢?
你父母发现了我和我手中牵着的羊,他们给你指了指我,说道:“看,人家藏族小朋友在看着你,多不好意思。”
可你还是在擦泪。
你父亲朝我走了过来,他对我说道:“小朋友,不知你有没有……哈达,一条哈达?”
我摇摇头。
我没见过这样当面向人要哈达的客人。哈达是可以要的么?哈达是一种吉祥物。吉祥不可以向人索要,只能由别人赠送。况且,我没有哈达。
你妈妈牵着你走到我身边。你发现我手中牵着一头羊,发现了我身后的草甸上放牧的小伙伴们,他们也每人牵着一头羊,希望被游客邀请陪照。你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孩子长到了你这个年龄还让父母牵着走路的话,在草原上是丢人的。你甩开了妈妈的手,自己朝我走过来。你妈妈知趣地在你身后驻足了。
“多漂亮的小羊!”你看着我手中的羊说道。我的羊也抬起头来看着你。“能让我牵一牵么?”你已经把手伸了出来。
我把羊绳递给了你。老实说,一分钟以前我都还不情愿这样做。但现在,我却对你有了最初的好感。
你牵着羊,想往草甸深处走。羊绳都绷直了,羊却瞪着你,一动不动。
“小羊,走啊。”你扽了扽羊绳。
“措!”我只朝措使了个眼神,它就跟在你身后迈开了步。
“草原真美!”你像很多游客那样说了一句毫无个性的话。
“是么?”我顺口道。
“真的很美。”你固执己见。
“第一次到香格里拉来?”
你点点头。
“那你刚才放飞的那条哈达……是从哪儿来的?”
“在山桠口,有个尼玛堆。”
“不对,是玛尼堆。”
“对,玛尼堆。石堆上插着很多彩旗。”
“那是经幡。”
“对,对。经幡上挂着一条雪白的哈达,它在风中飘动着,像一只天鹅的翅膀,我就把它摘下来了。”
“啊!大人们没阻拦你?”
“没。还是我爸爬上玛尼堆上去帮我摘下来的呢。”
“难怪它飘走了。”
我的语气使你驻足了,你回过头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甚至带有一点不安。
“怎么了?!”
“佛把它拿回去了。”
“佛?!”
我惊异于你的莽撞与无知。作为凡人,怎么可以去摘取玛尼堆上的贡物。况且,谁知那条哈达承载着敬献者的多少祈望与寄托。
“那……我该怎么做?”你有些急了。
“它是怎么飞走的?”
“我把它分成两折,用左手拽着弯折处,把它伸出车窗外。我担心风把它吹走,拽得很紧,可车窗外分明有只手拽住了哈达的另一端,硬着把它抢走了。”
“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真傻!”
你又向前迈开了步子。
你的步子变得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
羊开始啃起地上的草。
我的步子倒轻松了,起码比起刚才。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你蛮礼貌地回过头来问我。
“我叫扎西。扎西达拉。”
“香———过来跟爸爸妈妈照张合影。”你妈妈在汽车旁喊道。
“不———现在我不想照。”你可能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这孩子,又怎么啦。”你妈妈有点不高兴。
“还在为那条哈达怄气吧。”你父亲说。
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面对公路,背对你我。
3个藏族小姑娘———我的同村伙伴———赶着羊去到他们身边,问他们照不照像,她们愿意陪照。价钱每陪照一张收0.5元钱。你父母同她们合了几张影。
“怪不得你们穿得这么漂亮,”你说,“连羊头上都戴着彩球。”
“出来放牧,我们都喜欢穿上好衣服。”
“为什么?”
“草原这么美———就像你说的,尤其是狼毒红了的时候,许多花也跟着开放了,草原那时才真叫美。公路从花丛中穿过,游客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拍)照草甸,照牛羊,照姑娘们,照我们小孩。我们要是穿得烂兮兮的,照出像来跟草原不般配。”
“她们漂亮衣服多么?”你指了指正在陪你父母拍照的姑娘们。
“不多。”
“比如像这样漂亮的,每人有几套?”
“1套。”
“她们陪人照像,每天能挣多少钱?”
“10元,20元,不一定。有时1元都没有。”
我站在你身后,不想走开。
“你能陪我走走么?”你头也不回地说。
我只得跟你走,像一头羊跟着他的主人。
“过来呀,到我身边来。”
这还差不多,我可不想当一只小羊。
“你上学了么?”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这样问了———就像其他外来人那样,总这样问。
“你是指哪样学校?藏经学校还是汉语学校?”
你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显然,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学校。
“我是指汉语学校,全国的小朋友都上的那种。”
“正上六年。”
“藏经学校呢?”
“已经上了三年。”
“学校在哪儿?”
“寺庙里。”
“有校服么?”
“有,袈裟。”
“袈裟?和尚穿的那种?”
“不叫和尚,叫喇嘛。”
“都学些什么呢?”
“藏经,《格萨尔王》。”
“女同学多么?”
“什么?哈哈哈哈……”
我笑得前仰后合。你怎么这样傻,居然问这样的事。
“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
“女人怎能上经堂!除非是书松尼姑寺。诵经要打坐,要长年累月练功夫,女人行么。”
“那女人做什么?”
“割草,放牧,打酥油茶。缝衣服,唱歌,生小孩。女人做的事可多了!”
“香———我们走吧。”你妈妈在汽车旁朝你喊道。
“妈妈———我还想走走。”
被你牵在手中的小羊也抬起头来看着你妈妈。
“你爸爸打瞌睡了。”你妈妈说。
“谁让他昨天要开夜车。”你说。
“那就让他睡一会儿。”你妈妈说。
你妈妈把车门拉开,让你阿爸坐进车子里。我见你爸把前座椅调得很低,平得跟一张床差不多。你爸爸躺了下去。
你妈妈替你爸爸关上车门。
然后,她朝一个藏族姑娘走去。她问了一句什么,藏族姑娘给她指了指公路对面———那儿有一间用草席围成的简易厕所。
“香———你上厕所么?”你妈妈问你。
“不———我不去。”
我们又在草甸上溜达起来。
这是阳历10月1日,阳光暖暖地照在草原上,大地亮得像被洗过。你迈着均匀的步子,你穿的是一双蓝白相间的旅游鞋。你的脚下仿佛有魔力———被你踩踏着的小草,一一发出了“咕叽呀,咕叽呀”的声音,脆脆的,好听极了,没有一点被踩踏的痛苦。咕叽呀———咕叽呀,这多像我家乡的一首藏族儿歌的衬腔。你的脚一抬起,足印里被踏平了的小草们就纷纷直起了腰,在儿歌的衬腔中恢复它们站立的姿势,迎接10月温和的阳光。
我观察我脚下的草———我穿的是一双黑色的高统藏靴———被我踩踏着的小草,它们没有唱儿歌,它们发出的是普普通通的倒伏声。当我抬起脚,它们挺直的速度比你脚下那些小草慢多了。挺直的程度———也就是恢复的程度———也没你脚下那些小草大。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更使我不解的是我自己,在这片草甸上,我起码已经陪几百个游客照过像(还有录像)。陪你这样的小朋友,女的,也已经不下几十个了,100个都怕差不多了,我陪她们在草甸上选景,我跟在她们身后牵羊,我站在她们身边替她们撑伞,抱衣裳,有时还举化妆镜,但我从来没听到过她们脚下发出的声音如此动听。他们很多人同样穿着旅游鞋,有的走起路来同样像你这样轻盈得就像一只鸟,被她们踩踏过的小草也很快就纷纷直起了腰。但小草们发出的声音却不是这样的———它们没有唱歌。
“你怎么尽看我的脚?”
“你又没回头,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的脚。”
“我后脑壳上还长着一只眼睛。”
我哑了。我把目光射向你的后脑勺,你戴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你的两条小辫从帽沿下耷了出来,发辫稍上结着一对漂亮的红色的蝴蝶结。就是这蝴蝶在帮你吧,我想。
“那间厕所,真煞风景!”你转过身子,望着公路对面的草席棚子说道。
“一见着它,我就想发呕!”
“那为什么还要盖它?”
“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游客。”
“为了我们?那就好好盖一间公厕,钢筋水泥的,有明亮的玻璃窗,有———”
“那更煞风景。用草席搭的,不要时把它一拆,草原还是原来的草原。盖成洋房,将来废弃了,多难拆。”
“怎么会废弃,这儿是一个景区,游客只会越来越多。”
“只是过过路而已。西边山脚已经在勘测新的过境公路,到时,车子都将往那边走。我们村也要同过境公路连起来,那时游客就多了。”
“你肯定很高兴。”
“有人动员我们搞藏式家庭旅馆,要我们在家里盖厕所。”
“那叫卫生间。”
“不就是拉撒的地方吗,厕所卫生间都一样。”
“你们家盖了么?”
“没盖。一家都没盖。”
“为什么?”
“人怎么可以在家里拉撒呢,想想都恶心!”
“你见过真正的卫生间没有?”
“那个想在我们村开发家庭旅馆的老板,他组织我们到县城去参观过香格里拉大酒店。我也跟阿爸去了。”
“觉得怎么样?”
“那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搬进藏家。”
“村子里的公厕远么?”
“不远。嫌不方便,自家可以在后院盖一间。但不能盖在正屋里,更不能盖在楼上。”
“这样,就别想开家庭旅馆了。”
“不开就不开。才不想赚那份钱。”
“卫生间的事就不要说了。现在我想问问你,将来你想上大学么?”
“这还用问,当然想。”
“你想学什么专业?将来想从事什么职业?”
“我想上佛学院,想从事的职业是演唱《格萨尔王》,专职的。你呢,说说你自己。”
“我想当作家。我外公就是个著名作家。我喜欢藏族,不知为什么。将来大学毕业了,我就到藏区来,我会来找你。我要好好写几本书,写一写香格里拉。”
“眼前这草甸,你称赞它美,怎么个美法?你能描述一下么?”
“你是要我来段即兴描写?可以。你听着。”
你驻足下来,端详着草甸,看了看蓝天和空中的一只鹰,这样朗诵道:
“10月的香格里拉,太阳照在草原上,大地一片金黄。小草瘦得……瘦得就像山羊的胡子。
一群群羊从草地上走过,这衰弱的小草,仿佛连羊儿也不忍心把它们吃下……”
你看着我,有点得意地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开头跟课本上学来的差不多。后面不对,没有一只羊会同情小草,除非它有病。”
“我是说‘仿佛’。”
“‘仿佛’也不行。那样就不是草原上的羊了。”
“那你说说,要怎样写才是草原上的羊?”
“你听好了。”
我清了清嗓,念道:
“小草瘦得像山羊的胡子。一群群羊儿从这里走过,小草对羊眨着眼,
可羊才不理它那一套,羊把小草吃了。周围的小草流着泪。羊说:我不吃你
们,这个秋天就会毛长骨瘦,被人宰杀。现在你们流的才只是泪,到时我流
的却是血!”
“哎呀,真好!有哲理,有特色———草原特色。是即兴发挥的?还是你原来就写过了?”
“1分钟前,我还没想着这事呢。”
“这回由你来描写,还是写这草原。开始。”
我抬头看了看天,这样朗诵道:
“到了10月,藏区的阳光失去了筋骨———它的筋骨被遍地的牧草抽走
了。牧草们舒展开身子躺在地上,笑对满地软如羊毛的阳光……”
“也是即兴发挥的?”你惊异地望着我,“说实话。”
“1分钟前,我还没想这事呢。”
“扎西,你……你太了不起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不错,在省城各类作文大赛上,尤其是即兴创作,没有一个人超过我。可一到香格里拉,碰上的第一个小朋友就把我打败了。在这儿,像你这样的作文高手多么?”
“我算什么高手。雄鹰从雪山飞过,它们都长着同样的翅膀。”
“但有的飞得高,有的飞得低。”
“飞得高的,是它发现了雪山顶上开着雪莲;飞得低的,是它看到了草甸的山谷里有野兔跑过。”
“简直是诗。我得把它记下来。”
说着,你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把我刚才的话记下。
“你再说,再说。”你连笔记本都不想合上,等着我说。
“说什么?”
“随便。”
“说完了。”
“不可能吧。”
“我的话怎么值得你记,我算老几。要是我阿爸在,他才厉害。”
“你阿爸,他上过大学?他是诗人?”
“他曾经是喇嘛。他走遍了西藏的名寺,学习演唱《格萨尔王》。我跟他走在草原上,只要他高兴,就要吟诵雪山和草原,他是用藏语表达。”
“你阿爸他多大啦?”
“48了。”
“你们家有几兄妹?”
“我和姐姐。我阿爸还俗晚,他都快老了,还得供我读书。”
“扎西,我想到你们家去看看,我想认识你们全家人,可以吗?”
“可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最好今天,现在。”
“现在不行,我得放羊。”
“你们家的羊放在哪儿?”
“喏———山梁上那群,全是我们家的。”
“有多少头?”
“73。”
“坐在山岗上绣花的那位姑娘是你姐姐?”
“嗯。”
“她为什么不到路边来陪人照像,挣一点钱。”
“今天轮着她看羊。”
“你们两姊弟,各挣各的钱?”
“挣得的钱得并拢用,用它交学费,买衣服。”
“家里的收入呢,比如卖牲口,卖农作物的收入。”
“由阿爸攒着。我们家打算在后山上看得见梅里雪山的地方建一座9米高的佛塔。这是我们家祖孙三代人的夙愿!我爷爷没盼到这天就走了。我奶奶盼这一天,眼睛都快盼瞎了!”
“然后呢?我是说等佛塔建好后。”
“然后我们就陪伴着梅里雪山,守望着它。”
“然后呢?”
“然后就老去,死去。”
我发现你有些吃惊——你张大了双眼,张大了嘴。我弄不明白,我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感到吃惊。
“你情愿吗?攒钱建佛塔。”过了一会儿,你问道。
“当然情愿。等过几年,我就要到外面去挣钱,挣钱回来建佛塔。”
“扎西,今天认识你,我真幸运。我要和你照张像。”
“行。”
你让我坐在草地上,很随意的那种样子。你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取着景。我叫过一个伙伴,请他给我们拍了照。
“我的同学从香格里拉拍回去的照片,草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的红花,不知它们是什么花,漂亮极了。”
“是狼毒的叶子,不是花。花在5、6月份开,是黄的。红的是叶子。”
“狼毒?这儿有么,指给我看看。”
“喏———遍地都是。”
“哇,这么多!怎么不是红的呢?”
“再过几天就红了。”
“究竟几天?”
“7天,你记着。”
“这么肯定?”
“肯定。到时有的一早上就红了,我亲自见过,一顿饭的工夫,从头红到了脚。”
你蹲下身,揽过一蓬狼毒草。
“给我讲讲,怎么在一顿饭的工夫里,就从头红到了脚。”
我便指着狼毒草对你讲:
“先是迎向阳光的顶上的叶片,日照到了一定的时间,这些叶子会一片片躺平,然后开始发红。顶上的红了,腰上的叶片又伸平,一片学一片地迎接阳光,然后也红了。这样从上到下,一顿饭的工夫,整棵草就红透了。”
“全都这样么?”
“我只留意过一蓬,那是前年,那一年的秋天,阳光特别好。”
“唉哟,我的手被戳了!”你放开了狼毒草。
我拉过你的手,你的无名指被戳出了血。你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一个创可贴,我帮你贴上。
“怪不得连羊都不吃它们,原来它会戳人。”
“不然叫什么狼毒草。它还会把狼毒死,狼要是碰了它。”
“有这么厉害?!我要是只狼,非试一试不可。”
“除非你全身跟它一样红,不然非遭殃不可。”
“这么多狼毒,草原的形象都被它们破坏了!”
“没有它们那才糟,草原会被牛羊啃秃,狼会叼走草原上的羊,鹰会把小动物吃光。狼毒草其实是草原的保护伞,它是草原上最顽强的植物,有人为了开垦草原,曾经想除掉它,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成功。”
“你说要7天它才红?”
“没错。”
“我们刚好打算在香格里拉旅游7天,我阿爸连路线、景点都选好了。照你说的,7天以后我们回来时,狼毒草全红了。”
“肯定!”
“到时我还能在这儿见到你吗?”
“说好啦,我可以在这儿等着你。”
“到时你要是没来,我们就开车到村子里去找你。”
“到时我送你一条哈达。”
“真的?!”
我点点头。
我真的想把我珍藏着的最漂亮的哈达送给你。
“到时,我们再在这儿合一张影。想想看,照片上,遍地是血红的狼毒草。羊群在红草丛中散着步。一个藏族小伙子,穿着漂亮的长统靴站在草地上,朗诵着他即兴创作的诗歌。在他身旁,是一个穿着旅游鞋的汉族小姑娘。这小伙子是她旅途中遇到的知音,她被他的天才打动了。这样一张照片,值得我收藏一辈子!”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旅游鞋的小姑娘。他要她跳舞,自己却闭着双目,没有看她的舞姿。原来,他在听她那双奇特的鞋子与小草对歌。小姑娘的脖颈上,飘动着一条美丽的哈达。草原上的风在幡旗上哗哗挥动着它长长的手,但这一次,风的手却再也没有把小姑娘心爱的哈达给抢走。”
“我要记下,扎西,这太棒了!”
你又拿出笔记本记起来。
“下回,我一定要带一台采访机来,天天跟在你身边,把你的才华给录下来。”
“去找我阿爸,他要是愿跟你讲,那才棒呢。”
我话音刚落,你就对着天空惊声道:
“哈达!天哪,是我那条哈达———”
当我抬起头,不由吓了一跳———
天上,真的飘着一条哈达!
中
天上飘来一条哈达,这有点玄。
“是你那条?刚才在车上被风吹走了的那条?”
“肯定是它!”
“草原这么大,你怎么能断定。”
“它已经沾上我的汗味,我闻得见。”
那条哈达在空中缓缓飘着,不断变换着各种姿态。有时像一张佛的笑脸,有时像一只鹰爪。
“秋天的草原,风向不定,它会把地上的落叶卷上天,还会把经幡上的旗片摘下,让它们在空中飘啊,飘啊。”
“哈达哩?也会被风送上天么?”
“会。在藏区,每一座山上都住着神灵。比如东边这座山,叫圣湖神山,香格里拉最有名的圣湖就在这山顶上。在通往圣湖的神山路上,挂着一条条哈达,风也会把它们送上蓝天。”
“我又不是从圣湖神山上摘来的哈达,它怎么往神山飘去。”
“要真是你那条,我可以帮你找回来———如果你一定要要的话。”
“一定要要。走,我们去追它。”
“盯住它,等它飘落了,我喊上小朋友们一起去找。”
“真能找到?”
“比起一只蜜蜂,要好找得多。小时候,我们把羽毛缠在蜜蜂身上,就可以追踪到它的家。”
你紧紧盯着蓝天下那条精灵,口中咕哝着“是我那条!是我那条!”
你肯定是第一次见到哈达,我想,你这个远方来的小姑娘。你的心被草原勾住了,风中飘过一条哈达,你都会流泪。
那条哈达果然朝圣湖神山飘去。我双手合十,朝着神山诵经。这是父亲教我的,哪怕是一片树叶,当它飘向神山,就是大地献给神山的经幡。作为这片土地上的藏族人,我们是沐浴着圣湖水长大的,这空中飘过的每一朵云,每一片叶子,只要我们对它诵经,它就是我们献给圣湖神山的幡旗。
你也跟着我双手合十,面朝东方,闭目默祷。
我知道此时你的心愿跟我一样:希望那条哈达歇落在神山上的雪松林里———不管它是不是沾着你手汗的那一条,这神奇的从天而降的精灵,都值得我们去追寻它。
等我睁开眼,偏西的阳光斜斜照在圣湖山上,那条哈达在空中小如豆粒,它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山坡上,一条白色的带状物在高处的神林里时隐时现,当它从雪松林里伸了出来,呈“之”字形状在山腰上绕来绕去,从山上一直伸到山下的草甸上。
“那是公路?”你问。
我点点头。
“这么新,刚修的?”
我点点头。
“那我们可以开车上山了。对了,我爸在地图上标过一个景点,好像叫千湖山。地图上本来没有,可能就是这圣湖?”
“就是它。”
“你怎么没有笑容了?”
“我不喜欢这条公路。我们全村人都不喜欢它。”
“不是讲‘要致富,先修路’么。”
“并不是每条路都能带来财富。原来就有一条公路从县城通往圣湖了,现在又修了这条,因为圣湖西岸又盖了一座山庄,山庄为了截住游客,就修了这条路。村里人都说,这条路把圣湖神山的风水给破了。为了修它,砍了很多树,你要是见着也会心疼。”
“那些树上挂着哈达么?”
“有的挂着。”
“我那条哈达会飘到圣湖去么?”
“惟愿。”
“那我们就不必去捡了。”
“我会送你一条,刚才我已经说过。”
“今晚要能到你家里去住就好了。”
“去和你爸爸妈妈商量吧。”
“好,我这就去。”
我从你手中牵过羊,跟着你回到轿车旁。又来了几辆小车,它们全都在公路边的草地上停下来,纷纷拍照。有的和牧羊女合影。几个游客朝我招招手,要我过去陪他们照像。我朝他们摆了摆手。
你妈妈胸前挎着照相机,她跨过公路,朝我们走来。
“香,你结交的新朋友?还不给妈妈介绍一下。”
“他叫扎西。他才是作家、诗人,我根本就比不上他。”
我被你说得脸红。我不习惯被人这样夸奖。
“他爸更厉害,他能吟诵《格萨尔王》。他们父子俩走在草原上,赞美蓝天,赞美草原,出口成章。”
“真的?”
“这是扎西刚才即兴描述的草原景物,我把它们记了下来。”
你妈妈从你手中拿过笔记本读了起来。
“真的很美,像诗。”你妈妈道。
我的目光穿过车窗看到了你爸爸,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皮衣,还躺在靠椅上睡觉。
“妈妈,今晚我们到扎西家去住吧,他已经邀请我们。他爸爸妈妈也会欢迎我们的。”
“扎西,你家在哪个村?”
“前边,喏———就在那。”
你妈妈顺着我指的方向朝西看去。“看上去很美。”她说道,“通公路么,我是说,车子能开进村去么?”
“可以一直开进我们家院子里。上次有两个画画的,曾到我们家住过,他们的吉普车,就开进我家院子里摆着。”
“这么说,你们家开着旅馆啰?”
“不是旅馆,是客房。我阿爸朋友多,家里经常有客人。很多人都是来听他吟诵《格萨尔王》。”
“对了,有卫生间么?”
“你是指家里?”
“是啊,设在房间里的那种。”
“没……没有。”
“妈妈,人家不兴在家里设卫生间,一家都不兴。”你跟我一样,为卫生间的事而着急。
“走,去问你爸爸住不住,由他定。”
我们来到小车前。你拉开车门,晃醒了父亲。
你又当面夸了我一番,还夸了我父亲。你说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你说你今晚想住到我家去。
“草原上的小雄鹰,”你爸爸这样称呼我,“你们家的客房有卫生间么?”
“没有。”我很干脆。
“那怎么住。”
“孩子想留下来,要不就随便住一夜。”
你爸爸从靠椅上坐起来,拉开车上的蓄物箱,拿出一张旅游地图,指着一条用红笔标出的线路,这样说道:“按行程,我们今晚得赶到圣湖山庄。一改变行程,旅行计划就完不成了。”
“我有个主意,”你说,“我自己住到扎西家去。明天,或者后天,几天都行,你们再来接我。”
你爸把手伸出车外,抹了抹你的头发辫:“谁放心。”
“妈妈,我想留下。”你拉起妈妈的手摇了摇。
“不成,要走就一起走,要住就全住下。”你妈妈道。
(我至今都后悔不已,当时我为什么不对你爸爸妈妈拍拍胸膛说:“有我扎西在,请你们放心!”尽管即使我这样说,他们也未必会让你留下。但也难说,有时候你觉得没希望的事,就是由一句话搞定的。)
“我们得走。回来那天,再到扎西家去,好么?”你爸爸出了个主意。
“住不住下?”
“到时看。至少,我们在扎西家吃一餐饭———如果人家方便的话。草原上的小雄鹰,你说呢?”
“随你们。”
除此我还能说什么。
“好,那就上车。”
你爸爸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坐到驾驶座前。你妈妈坐到副驾驶座上。你拉开后车门,却迟迟不愿上车。
“扎西,你们家有没有电话?”你问道。
“没有。”
“我们踅回来那天,怎么跟你联系?”
“你们7号踅回来,肯定么?”
“7号……要住一夜的话,必须在6号回到这里。”你转过身问爸爸道:“爸爸,我们6号能踅回来么?”
“恐怕不能,女儿。”
“那我们就不能在扎西家住了。”
“肯定。但我们可以在他家吃一餐饭,至少。”
“爸爸,你说话要算数。当着蓝天,当着草原,当着圣湖神山,我们勾手。”
你把手伸进车窗去。
“你囡今天是怎么了?”你爸爸瞅了瞅你妈妈。
“女儿今天长大了。”你妈妈说。
“勾就勾!”你爸说。
“我也勾!”你妈说。
3个小拇指紧紧勾在了一起。
然后你走到我身边,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到时他们大人吃着饭,我俩就到草原上来看狼毒。我们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
“到时,我往酥油茶里兑进一点青稞酒,让你爸爸妈妈愈喝愈爱喝,他们就不想走了。”
“然后我们就住下来。晚上他们睡他们的,我俩到草原上来看月亮,看星星。”
“秋天,夜里的月亮没有胆,知道不?”
“月亮的胆到哪儿去了?”
“被草原上的露水吸干了。”
“那么,草原上的露珠一定亮晶晶的。”
“就像你的眼睛。”
你两眼明晃晃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你。
你拉起我的手:“扎西,跟我来!”
你把我领到小车旁。你从你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报刊剪贴本递给我:“这是我发表的作品,我先把它留给你,请你一定读一读。6天后,等我从梅里雪山返回这儿,你一定要给我提提意见,一篇一篇的提,好吗?”
我接过剪贴本翻了翻,上面果然全是署名“香”的你的作品。
“看来,你将来真的会成为作家。”
“今天以前,我确实充满自信,甚至是自傲!”
“现在呢?”
“比起你来,我差多了。将来,我顶多是个小作家。而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你将会成为我第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
你爸妈下车来到我们身旁。
“扎西,你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圣湖山玩吗?”你爸说道。
“我们真心邀请你!”你妈说道。
“扎西,跟我们一道走吧!”你也道,目中充满期望。
我摇了摇头:“我去不了。”
你们全家仨相看了一眼,无奈的样子。
“扎西要放羊。”你对爸妈道。
“那就没有办法喽。”你爸摊了摊手。
“那就再见了,扎西!”你妈拍了拍我的肩。
“再见!草原上的小雄鹰!”你爸朝我招了招手。
你父母已经钻进小车,你还站在车外看着我。
“香,你就不能留下来吗?”我又一次挽留你。
你回过头看了看车里的父母,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时刻,我多想走上前去拉住你的手。我要是那样做了,我相信你肯定会留下来———留在草原上,留在这个世界上。可我没那样做,我只是傻乎乎地站着,傻乎乎地看着你钻进了车门。傻乎乎地看着车子从草地驶上公路,驶向前方。
良久,我才牵起小羊,走向山丘上的姐姐和羊群。
我要去和姐姐商量,到7号那天,我们该怎样接待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我想让姐姐也准备一份礼物送给你。
我牵着措登上了山丘。
姐姐坐在一棵树下绣着花边,她没发现我。她长长的头发被编成18条辫,披在肩后。可能是她往发辫上搽的油太多了,一只红色的蝴蝶飞到她发辫上,它轻轻落下,就顺着发丝滑落了。再次歇落,还是滑落了。它这分明是在为姐姐梳妆啊,我想。只有草原上的姑娘,才会引来蝴蝶为她梳妆。我想起了香那两条发辫,那辫梢上也用红线扎着一对蝴蝶花。香也应该像姐姐这样梳有多条藏族姑娘的发辫。草原上的红蝴蝶,也应该来为她梳妆。看着那只蝴蝶,我没忍心去惊动姐姐,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扎西,你的小客人走了?”原来姐姐已经发现我,尽管她埋头绣着花边。
蝴蝶飞走了,我在姐姐身边坐了下来。
“她们一家,7号要到我们家做客,说不定还要住下哩。到时我要送一件礼物给那个女孩。”
“你打算送什么?”
“哈达。”
姐姐抬起眼来看着我:“你想让姐姐帮你做点什么?”
“在哈达上绣一个字。”
“什么字?”
“香。”
“香格里拉的‘香’?”
“这是她的名字。不过我要用藏文。”
“好主意!姐姐帮你绣。只是,香真的会来?怕只是说说而已。”
“会。她会。”
一匹马不紧不慢地向山岗走来,骑在马背上的是姐姐的男朋友嘎玛。来到姐姐身边,他拉住马。
嘎玛:“拉姆,你又在绣什么啦?”
姐姐故意偏过身子,让嘎玛看不到她手中的哈达:“反正不是绣嫁妆。”
“我等你,胡子都等勾了。”
嘎玛下了马。他把马缰往姐姐身边的那棵树上拴。
“不能把马拴在树上!”姐姐急忙道。
“怎么了,我的公主?”
“这片草场就数这棵树最漂亮。把马拴在树上,树叶还不成了马的口粮。”
姐姐说得有道理。我走了上去:“这是乘凉树,它的叶子比男人的毡帽还重要!”
“我让它不吃就是了。”嘎玛正了正他头上的黑毡帽。
拉姆:“山鼠见着青稞,青稞哪有不遭殃的。”
“不要把这么漂亮的黑骏马比作山鼠,我的公主。”嘎玛道,“不拴就是了,听你的。”
嘎玛收起马缰,把它挂在了鞍子上。
嘎玛:“扎西,我未来的小舅子,你干脆帮我拉着马,好吗?”
“你是要跟我姐姐说悄悄话吧。”我说道。
嘎玛:“今天说的不是悄悄话,你也可以听。”
“那何必让我看马。”
嘎玛:“我是怕它跑到地里去吃庄稼。”
“那我还是替你看马吧。”
嘎玛:“你不用走远,不过。我要以此来证明,你未来的姐夫可不是小心眼的男人。”
我拉起马,站到一边。
嘎玛在姐姐身边坐了下来。
姐姐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男朋友。
嘎玛:“拉姆,我想把骑马卖了。”
拉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嘎玛:“作为你的未婚夫,我应该为你家里分忧——为早日建起那座9米高的 佛塔出一份资。我这匹骑马是正宗的丽江马,有人已经出到8000元。”
拉姆:“没有骑马,你还算草原上的汉子吗?”
嘎玛:“卖掉骑马,我就上白马雪山去挖虫草。”
拉姆:“老人说,虫草是山神的头发,挖不得。”
嘎玛:“那是迷信。别人都在挖,我为什么不能挖。我至少也得挣10万块钱,把它交给你阿爸。”
拉姆:“然后呢?”
嘎玛:“然后,把你娶走。”
拉姆:“不行,嘎玛。”
嘎玛:“你不能代表你爹妈。”
拉姆:“爹妈更不能代表我。”
嘎玛:“建佛塔可是你们家的愿望。”
拉姆:“也是我的愿望。”
嘎玛:“你的愿望怕不仅此一个吧。”
拉姆:“也许。现在还说不清。”
嘎玛:“你是不是想到外地去打工?”
拉姆:“想。”
嘎玛:“是不是央宗把你说动心了。她回来了3天,不知跟你吹了些什么。”
拉姆:“我有她那种想法也不奇怪啊。”
嘎玛:“你……我希望你打消那种想法。”
拉姆:“怎么了?”
嘎玛:“外面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使人……变坏。”
拉姆:“你不也出去过了吗,难道,你也变坏了?”
嘎玛:“我就是担心会那样,所以才回到家乡。再说,我舍不得你呀!”
拉姆:“我是答应过跟你好,但必须等我们家把佛塔建起来,我才能出嫁。我对全家人发过誓。”
嘎玛:“一个姑娘家,何必这样。你们家要建的是9米高的佛塔,凭你在这儿陪人照相挣的钱,只够买几个石头。”
拉姆:“能买几个石头也好啊。再说,难道我只会陪人照照相?就像我身边的这棵树,永远只会生长在这儿。”
嘎玛:“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最好还是放弃它。”
拉姆:“哪些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你说出来。”
嘎玛:“汉语有句话,叫‘人挪活,树挪死。’那是在汉人的世界里,对咱藏族人,并不是这样。我已经挪过——到内地闯荡了整整6年,还得回来,就像马儿回到草场。香格里拉才是我们的家园。”
拉姆:“汉族也有这样一句话,‘猫有猫的路,耗子有耗子的路。’牦牛走不过的山岩,并不等于鸟儿也飞不过去。”
嘎玛:“我还读过一年的高中,文化比你高,又是男人。而你才是个初中生。不是讲知识就是力量吗,连我这个高中生也走不通的路,你恐怕……”
拉姆:“那倒不一定。”
嘎玛:“除非,你不是靠文化知识去开路。”
拉姆:“我靠智慧。智慧,并不只长在文化知识的池塘里,有的人虽然文化知识高,却缺少智慧。”
嘎玛:“那只是少数,只是个别。”
拉姆:“我就是那少数。”
嘎玛:“即使这样,我也不让你离开家乡,离开香格里拉!
拉姆:“在这儿,你说我挣不到钱;我要到外地去打工,你又不让走。你说,我该怎么办?”
嘎玛:“跟我去挖虫草。眼下,一条虫草已经卖到几十块钱,我们每年去采上两三个月,就可以收入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那时,你就可以拿出一笔钱来帮助家里建佛塔,多体面!”
拉姆:“采虫草确实能挣钱,但我还是不能跟你去。”
嘎玛:“为什么?”
拉姆:“我们还没结婚,怎么可以成天住在一个帐篷里。”
嘎玛:“这有什么。在城里,很多年轻人都这样。这叫未婚同居。”
拉姆:“你去内地打了6年的工,就学会这个?”
嘎玛:“我也不想学人家。所以,我打算先把你娶进家门,然后再上山采虫草。”
拉姆:“可我……不想这么早成家。”
嘎玛:“那你定个年限,我等你。”
拉姆:“年限,我也不能定。”
嘎玛:“我就说,你的思想变复杂了。都怪那个央宗,不知她跟你吹了些什么。”
拉姆:“不怪别人,怪我自己。”
嘎玛:“可你,原本多好的一个姑娘!”
拉姆:“现在我已经不好了?”
嘎玛:“没有以前可爱了,至少。”
拉姆:“我自己怎么没觉得。”
嘎玛:“狼毒草每年都在变颜色,它自己也没觉得。可那是事实。”
拉姆:“是么?”
嘎玛:“狼毒再变色,它也是草原上的草。而你,却想离开家乡。”
拉姆:“狼毒花的籽,也想飘到山谷去。我即使离开家乡,也只是一段时间。就像你一样,去了也还会回来。”
嘎玛:“我是男人啊。男人走天下,正常得很。”
拉姆:“女人就不能去走天下?”
嘎玛:“那倒不是。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对你这样的姑娘太不安全了!”
拉姆:“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想出去看看。”
嘎玛:“弄不好,代价会很大!”
拉姆:“你的代价也大吗?”
嘎玛:“反正……不小!幸亏我回来了。”
拉姆:“我也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嘎玛:“只怕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拉姆:“我绝不后悔!”
嘎玛:“看来,你已经是一头扳不回头的牦牛。既然这样,随你!”
说罢,嘎玛走到我身边骑上他的黑骏马,“驾”一声策马离去。
这时,在前方远处的公路上,又出现了你乘坐的那辆红色轿车的身影,它像一条舟。我没见过真正的海,但我想一条舟行驶在海上的情景,肯定就是这样子。草原就是海,它波涛起伏,那条红色的舟,时而被它送上波峰,时而又被拉回浪谷。到了丁字路口,它往右一转,驶上了通往圣湖神山的路。不久,它就把草原扔在了背后,一头驶上了圣湖神山。西斜的阳光照在圣湖神山上,在郁郁葱葱的绿得发蓝的神山的胸脯上,那条新公路呈“之”字形盘山而上,看上去好似一道道深深的鞭痕,在阳光下发着惨淡的血光。林间那条时隐时现的古老的朝山路,被新公路切成了一段段藤索。半山以上的朝山路两旁,屹立着一座座玛尼堆。玛尼堆上的经幡,在神林间习习飘拂。红色小轿车迅疾驶上山腰,像长了翅膀似的朝山顶飞奔。
姐姐也发现了神山上的红色轿车———她望着车子掀起的尘埃,眼光显得有些迷茫。“你应该把香留下来。”她说。
我想告诉姐姐,我已经挽留过你了。如果我知道你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我当然会把你拉住。哈达飞上了天,谁知道它竟会飘向地狱。
正这样想着,圣湖神山上轰然传来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嘣隆……咣!举头一看,是那台红色轿车,它坠落在山坡上。在惯性的作用下,它翻着跟斗,移过了“之”字形的公路,向山下翻滚。坡上被它滚压过的地方,荆棘被扫平,尘土被翻起,黄灰像炊烟一样升上天……
这可怕的场景完全把我吓呆了。轿车从山腰一直翻滚到山脚,才在草原上定下来。我和姐姐“啊———”地惊叫了一声,随即,我们拔腿朝山脚奔去。
遍地的狼毒从我脚下飞跃而过。宽阔的草场,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草原上的羊群也纷纷抬起头来,愣愣地注视着圣湖神山上那恐怖的场面。牧人们也纷纷朝山脚跑去。羊儿们仿佛受了谁的指使,也纷纷朝山脚跑起来。有的还发出一声声惊叫。整片草原都震惊了。
等我和姐姐跑到山脚现场,已经有几辆小车赶到这儿。嘎玛已先一步骑马赶到这儿。人们围着现场,那场面使人不寒而慄———红色小轿车横陈在地上,它已经被砸成一块废铁,整个车壳都瘪了,车门和车窗不见了。4个车轮瘪了3个。车内血肉模糊。你爸爸被变了形的方向盘抵住头,颈和头之间,只剩一些破碎的皮肉在作粘连。喉管也露了出来。他全身的血都从喉管里流出来了,方向盘和座位下全是血。你妈妈的头被压得变了形,她和你爸都没有脱离座位———安全带死死勒住了他们的身子。我爬在地上,透过扭曲的钢铁缝隙往车后座看,你被夹在废铁里,脑壳顶被撞得往下沉落,脑浆从颅缝中喷流出来。鲜血把你的发辫染成了两条血淋淋的蛇。我把手伸进钢铁缝,刚能够到你的一条发辫,我拽住它试着往外拖。姐姐在外面拽着我,我们一起拼命使力,但你的身子一点也没动弹,简直跟钢铁浑然一体。我的手从你的发辫上滑落了,落在我手心的是一滩凝血。我把手缩了回来。当我在阳光下伸开手掌,我手中是一只血染的线蝴蝶。
嘎玛把手伸进车内,试图把你爸爸妈妈拉出来,但都没成功。
警车赶到了,警察对现场作了勘测和拍摄,对几个目击者的口供进行了记录。
吊车也来了,氧焊机运到了,几个师傅把废铁切割开,才把你们全家3口拉了出来。
我手里紧紧攥着你那只被鲜血凝固了的线蝴蝶,眼睁睁看着你被放到担架上盖上白布,送进白色的救护车。那辆支离破碎的废车,也被吊上了货车。
我站在夕阳下,望着空荡荡的草原发呆。地上的鲜血被夕阳照得像狼毒一样耀眼。草原还在,狼毒还在,你和你的父母,刚才也还在这草原上与我面对面,可突然间你们就走了。三条鲜活的生命,这么快就无踪无影地从草原上消失了。人的命,原来比草木还脆弱!
……
10月7日这天,阿爸让阿妈做了一桌饭菜,准备迎接你们一家。奶奶说,你们一家走掉的只是躯体,你们的灵魂并没有消亡。你们是在草原上出的事,安抚你们的灵魂,超度你们的亡灵,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当奶奶从我口中得知那天你曾在车上放飞了一条哈达,而后又有条哈达出现在空中,慢慢飘向了圣湖神山,她双手合十,口念经文。悲悯出现在她嘴角。她这种表情,我从没见过。
阿爸则说:“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草原上。你一定要送香一条哈达,最漂亮的。”
我给阿爸亮出了我最珍爱的一条金色的哈达,我请他用藏文给我写一个大大的“香”字。他欣然拿起笔往哈达上一挥而就。
然后,姐姐拿过哈达,用彩色丝线一针一针绣起“香”字。
超度仪式结束后,我按我俩的预约来到草原上。我怀里揣着那条金色的哈达,沿着我们一同走过的草地独自漫步。草原上见不到你的人影,却听得见你的脚步声。被你踩踏着的小草,发出了儿歌衬腔似的脆响:咕叽呀———咕叽呀———小草上挂着露珠,每一颗露珠里都镶嵌着一粒月亮的胆,因此才亮如水晶。
当我把目光从狼毒上举起,在我前方约20米的地方,有一双蓝色的夜眼在注视着我,定眼一看,竟是一匹狼!在这匹狼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两匹狼,它们站在一起,守着我面前的狼,默不出声。狼在草原上不算稀奇,我也曾见过它们的身影。但3匹狼在一块出现,并且是在这夜色苍茫的荒野上,不由使人感到胆寒!我站起来,轻轻往后退。在这片草原上,狼伤害人的事,很少听说过。我只想悄悄走开。狼仍看着我,目不转睛,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对宝石。那目光是温和的,没有兽类应有的凶煞。这时,我面前的狼轻声地哀泣起来。这种哀泣,全然不是兽类发出的声息,而是人———一个女人的悲泣。我猛然意识到,它是你,是你!我又惊又喜又恐惧,全身的毛发霍然竖起。
“香,是你?!”我脱口喊道。
我停止了后退。
你没有回答我,但你仍然用悲切的目光看着我。
“你要是香,就走到我身边来,不要怕。”
其实疑惧的是我———我连嗓音都在发颤。在弄清这匹狼的真实身份以前,我无法控制这种恐惧感。
你真的朝我走了过来。
你真的是香!
你来到我面前。泪水虽然模糊了我的目光,但我闻到了你的气息———6天前就留在了我心中的俨如花草那样清香的气息。你正对我蹲坐下来,你的喘息仍跟那天与我走过草原时一样,是我所熟悉不过的。我从怀里掏出那条精美的哈达———本来,我打算借助风力把它放飞夜空,让风替我把它献给你———我双手捧着它,向你深深鞠了个躬,把哈达挂到你的脖颈上。
泪从你宝石般的夜眼里悄然流下。但你脸上升起了笑容。那条金色的哈达,在你颈项上闪闪发光。用彩线绣制的“香”字,闪现出一道道七彩光芒。
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满地的狼毒草刷一下红遍了草原,它把你全身都映红了。还有站在你身后不远处的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的全身也被狼毒草映红了。你、你的爸爸和妈妈,3头火红的草原狼站立在夜色中,那样神圣,那样辉煌,简直是一幅天堂仙景!
你给我回了一个鞠躬礼,夜风轻轻掀起你颈上那条哈达的两端,它们翩翩拂动起来。天使的翅膀就要展开,我知道,你要走了。我希望你不要走得太远,不要离开你心爱的草原。我不能让草原上的风把你这双翅膀折断,让你失去这自由的双翼。我伸出手去,拉起哈达的两端,在你颈上打了个结。这样我才放心。
你又给我鞠了个躬,然后转过身,向草原的东边———圣湖神山飘然而去。
你的双亲跟在你身后。你们的身子从草原上升了起来,离地7尺。你们在空中奔跑起来,很快,就融入了前方那苍茫的神山密林中……
下
10年过去了。
10年来,每当狼毒发红的时节,圣湖神山下的草原上,始终会出现3匹狼火红的身影。草原上的人们,几乎人人都见到过。草原上没有一支猎枪会对准它们的身影。每个藏人见到他们都会做这样一个动作:双手合十,口中念道:扎西德勒!
至于我所要做的,是在每年狼毒发红的时候,如期与香神会。每年神会时,我都给她献上一条哈达。我始终没忘记把哈达挂上她的脖颈后打一个结,让我的祝福不要飘离我亲爱的香。
其次,我还要做的和必须做的,就是写出这篇纪实文稿,以资纪念香和安抚香。香的躯体要是活着,这篇文稿就轮不着我来写了,也不会拖到2010年的秋天才面世。我改上汉语言文学系的最初动机,就是为了继承香所热爱的这份事业———写作,为草原,为藏民,为梦中的香格里拉!
10年来,不管在香格里拉我的家乡,还是在我就读的大学校园,记不清已有多少人前来采访过我。人们问的大多是我与香———那匹狼的交往。人们把我和那匹狼的故事想象得太离奇。因此对此话题我一向紧闭铁口。我的愿望是自己动手,把我和香的真实故事写出来,告诉所有想了解此事的人们,我和香的故事,其实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玄。
10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
小说《红狼》发表不久,某电影制片厂找到我,约我把它改成了电影剧本。剧本很快就投拍了。电影《红狼》获得了成功,在国际国内获了奖。我得到了一笔奖金。
2014年12月1日,我拿着这笔奖金,踏上了回乡的路——准备去修筑佛塔,去实现我们全家三代人多年的梦想。大巴车一进入香格里拉,天上便落下雪,山野一片白茫茫。车子驶到十字路口的那座玛尼堆旁时,无缘无故抛锚了。这时天已黑,司机打开汽车引擎盖弄了一阵,车子还是无法发动。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十字路口那座肃立在落雪中的玛尼堆,思绪一下回到了10年前。10年前,香和她的父母曾经在这儿停留。香的父亲爬上这玛尼堆,从高高的木杆上摘下了一条哈达交给香……蓦地,我仿佛被神灵点化,突然意识到什么。我从旅行箱里拿出了一条哈达便跑下车,冒着风雪爬上玛尼堆,把哈达挂到那高高的木杆上。这时雪原上传来了狼嚎声,一双狼眼随之出现在玛尼堆旁的雪松下。几个同车的同胞跳下车来,拔出藏刀来为我壮胆,被我劝回了车上。我一个人面对红狼,我朝它一步步靠近,我看见红狼的眼中流出了泪!我扑通跪在它面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红狼很快就消失了。我回到车上。司机又打了一次马达,车子“嗡”一声发动了。全车人欢呼着,车子驶过了十字路口,驶过了披上了雪袍的肃穆的玛尼堆……
回到家乡,我见着了奶奶和父母。奶奶的眼睛快瞎了。阿爸说,她老人家是盼望那座9米高的佛塔给生生盼瞎了眼!我扑进奶奶怀中,郑重告诉她:“奶奶,这回我们可以修塔了!”
阿妈拿出了一叠信交给我——那是姐姐寄回来的。我知道姐姐已经离开家乡多年,多年来她都没回过一次家乡,只是寄回了这些信,还寄回了一笔笔钱。姐姐在每一封信里都写道,等家里修建佛塔时,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她哪怕远在天边地角,也要赶回来参加……
修筑佛塔这天,姐姐果然如期赶回了家乡。她一身漂亮的牛仔服,头上仍是原来那头漂亮的长发,只是没有编辫。村里人都自愿出义务工前来修塔。嘎玛也开着越野车赶来了,他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姐夫。
活佛也来了!他把开过光的一串佛珠放进了塔基里。
我们花了9天时间,终于把佛塔建成了。我和阿爸在佛塔前砌了一座香炉,奶奶亲手点燃了第一炉香。那蓝蓝的香烟缭绕着飘上了天,那么圣洁,那么动人!全村人围着佛塔,手摇经筒转起经。奶奶匍匐在地上,她抬起头,使劲睁起那双已经不能感受多少光明的眍目,对着前方的梅里雪山念起六字真经。
翌日,老天降了一场雪。当我醒来时,奶奶不见了。姐姐也不见了。门前的雪地上,留下了4行就要被落雪覆盖的足印。我和阿爸分辨出奶奶的脚印,马上顺着它追去,追寻到山头,发现了奶奶。她像一尊神那样庄严,面朝前方的梅里雪山,俯对坡上那座凝聚了我们全家三代人心血的9米高的佛塔,奶奶,已经冻成了一个冰人!
3天以后,奶奶被送上了家乡最有名的天葬台。她圣洁的灵魂得到了永生!
同一天,我和阿妈在尼姑寺里找到了姐姐。她头上那美丽的长发不见了,身上披着美丽的红袈裟。姐姐为何要出家,这成了谁也解不开的一个谜。
又一个雪天的清晨,当我来到佛塔前,发现一匹红狼瑟缩在香炉前,它的身子已近乎僵硬。我赶紧往香炉里添上香粉并点着火。但红狼僵硬的身子再也没暖和过来